這一趟旅途雖然波瀾起伏好在有驚無險,他們還是順利地把東西運回了常川,搬進了夏家雜貨里,賴寧的寶貝電動三輪車也沒有什麼損傷。
這麼看來,這次受傷的就只有聶清舟的手,以及他的手機。
聶清舟晚上煮泡麵的時候認真思考了一會兒,決定過年找個寺廟拜拜再燒柱香。
他剛剛吃完熱乎的泡麵,戴著橡膠手套洗好碗,就聽見房門被敲響了。他脫了手套走到客廳打開門,樓梯間的燈亮得很勉強,要壞不壞的樣子,夏儀站在昏暗的燈光里,她穿著灰色毛衣和棕色的毛線開衫,和很久之前給他姑姑葯那天一樣,像一隻毛茸茸的小棕熊。
夏儀看著聶清舟身上違和的碎花圍裙,莫名想到了狼外婆。她沉默了一下然後說:「怎麼沒下來吃晚飯?」
聶清舟瞥一眼樓下,靠近她壓低聲音說:「奶奶看到我手上的傷肯定要問,我不想跟她說這件事。傷不礙事,我已經吃過了。」
夏奶奶是個喜歡操心的人,三分的事情能激起十分的擔憂,為了她脆弱的心血管著想,進貨路上發生的事情他和夏儀都默契地選擇了隱瞞。
夏儀看了一眼他受傷的手,說:「家裡有葯嗎?」
聶清舟點點頭:「上次我買了……」
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裡拎著的塑料袋,沉默了一刻,說:「你進來吧,正好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夏儀似乎不怎麼怕冷,寒冬臘月的天氣里穿的衣服也很少,她剛在沙發上坐下聶清舟就翻出了空調遙控器,打開了客廳那個他從來不捨得用的空調。
空調咯吱作響地啟動了,夏儀看了一眼笨拙工作的空調,轉頭對聶清舟說:「我不冷。」
「我冷行不?」聶清舟一邊關各個房間的門一邊說。
「那你剛剛為什麼不開?」
「……唉你突然這麼聰明幹嘛?」
聶清舟關上最後一扇門,倒了一熱杯水給夏儀,然後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。夏儀從塑料袋裡拿出碘酒紗布和藥粉,自然地握住聶清舟的手,拉到自己面前。
「不用,一會兒我自己來就行。」聶清舟試圖掙脫。
夏儀看了他一眼,她並沒有理睬他的拒絕,低眸揭開下午貼的創可貼們,重新給傷口消毒上藥。
聶清舟心裡覺得這個情形好像不太嚴肅,他明明是打算鄭重地跟夏儀談一談的。
於是他清了清嗓子,把另一隻胳膊放在膝蓋上撐著身體,微微沉下後背思索了一陣,才開口道:「我問你,今天如果不是我拿走了那個酒瓶,你是不是就打算撿那個酒瓶,做和我同樣的事情?」
夏儀正準備蘸碘酒的棉簽在空中頓了一下,她抬眼看向聶清舟。
「是,你怎麼知道?」
「你還是,是什麼是?你一個才十六歲的女孩,幹嘛做這麼危險的事情?那碎酒瓶那麼鋒利,要是你受傷怎麼辦?」
聶清舟越說越生氣,眉頭緊緊地皺起來,道:「他們那麼多人,手裡都還拿著武器,要是他們真的過來跟我們打呢?我們打得過嗎?我這次也就是……嘶……疼……被架在那裡了,只好賭一把。下次遇到這種敵強我弱的情況,他們要什麼就給他們……嘶……只要人沒事,錢可以再賺,車可以再買,小賣部的生意我們也可以再想辦法,沒有什麼比你的安全更要緊。」
他很少這麼嚴肅地跟夏儀說話。
空調吱呀吱呀地響著,傳來呼呼的風聲,房間里逐漸溫暖起來,夏儀的臉也跟著染上幾分溫暖的血色。
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,安靜片刻然後說:「可一直都是敵強我弱。一次被欺負,就會有下一次,一次屈服,就會永遠屈服。」
她並非在抱怨,語氣也並不委屈,如果面前的人不是聶清舟,她甚至不會說出這句話。
對夏儀來說,在很多年裡絕大多數事情,絕大多數時刻都是敵強我弱。這個家沒有父母撐腰,夏奶奶上了歲數身體不好,夏延年紀還小,腿腳又有問題。
她是這個家裡最不能屈服,最不能退縮的人。
聶清舟怔了怔,眼裡的嚴肅退下去被心疼所取代,甚至這次夏儀拿碘酒往傷口上塗的時候,他都沒想起來躲。
「不會一直敵強我弱的,我在你這邊,我是你的戰友,不要總想著自己一個人冒險。」聶清舟說道。
夏儀眨了眨眼睛,她說:「但是你討厭暴力,不是嗎?」
聶清舟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。
「你被錢風揚打也沒有還手,你也阻止張宇坤賴寧對吳思遠動手。你不喜歡暴力,寧可自己受傷,也不願意使用暴力解決問題。」
夏儀的眼眸深黑,映著客廳頂上的燈光,亮亮的,就像是深邃夜空里默默發出光芒的星星。
她不常說這樣長的話。她似乎覺得需要解釋什麼,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。她注視著聶清舟的眼睛,坦然地說:「沒關係,我也可以保護你。」
聶清舟怔怔地看著夏儀,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她說她可以保護他?
他已經遠遠過了需要保護的年齡了。
但這個尚且身陷困境的女孩,真誠地試圖保護他——一個遠遠年長於她,從未來而來知曉所有故事的結局和劇本的人。
聶清舟覺得心頭一酸,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夏儀毛茸茸的頭,微微一笑。
「謝謝你,但是在保護我之前,你要先保護自己才對。其實今天我不知道如果他們不走,我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,我害怕這個我無法控制的自己。但是這比讓你來體驗這種恐懼要好得多。」
夏儀安靜地看著他。
聶清舟聳聳肩,笑道:「我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勇敢,我是不是很遜?」
「不會。」夏儀堅定地搖頭。
聶清舟偏過頭,問夏儀:「你打架的時候,會覺得害怕嗎?」
夏儀垂下眼睛,她似乎真的仔細思考了一會兒,才說:「害怕過吧,我記不清了。」
她很擅長隱藏和遺忘一些不利於她的情緒,她本來就是一個情緒起伏不大的人。
她開始繼續給聶清舟包紮傷口,低著頭表情非常認真,因為暖氣的原因她的手也變得越來越暖和。
那雙手白皙纖長,不應該用來打架,這雙手應該要在鋼琴上跳動,應該捧著話筒,捧著鮮花和獎章。
待夏儀將紗布在他的手背上紮好時,聶清舟溫柔地,鄭重地說道:「從今往後你不用屈服,也不會被欺負,我們不用暴力也能解決問題,不用討好別人也能贏得尊重,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裡,去更好的地方,成為更強大的人。」
他舉起那隻被包紮妥帖的手,笑道:「ipromise」
夏儀看著那隻被雪白紗布裹著的手,目光再移回聶清舟身上,有那麼一段時間裡,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。
所以她問:「可是,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韭菜,還有我想要拿酒瓶做的事情?」
「……」聶清舟的手僵在了半空,他緩緩地放下手,吸了口氣:「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其實我精通周易,能掐會算。這些都是我算的。」聶清舟滿臉誠懇。
「……」
夏儀並不相信這種說辭,但是她也沒有追問。她沉默了一會兒,說:「今天我欠你一個手機,我會還給你的。」
聶清舟知道他就算拒絕夏儀也不會同意,只跟她說這個手機是他挪用住宿費買的,家長並不會問起,讓她不要著急。
把夏儀送走之後,聶清舟關上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然後回去客廳把空調關上。他打開自己房間的門,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,凍得他一個激靈,打了個噴嚏。
他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在書架上摸索,拿出一本灰色軟殼筆記本,打開某一頁,在這一頁長長的時間線上,有一個名為「被社會青年圍攻,碎酒瓶;時間:高一」的事件。
聶清舟拿出一支筆,在這個事件上打了個圈,划上勾,然後在下面寫下今天的日期。
那群人堵在巷口的時候,千鈞一髮之際他靈光乍現,想起了這個他在十年後的綜藝里知曉的事件。
他意識到這個事件此刻正在發生,才提前一步搶走了酒瓶。
誰知道趕巧打破了酒瓶做出一副要干架的樣子,他只好趕鴨子上架,把這個身體交給「聶清舟」的本能。
這個孩子的本能真可怕,「聶清舟」真的敢和這個世界同歸於盡,完全不吝於傷害自己,也不畏懼傷害別人。再晚到半年,甚至幾個月,他可能會直接在監獄裡醒過來。
聶清舟脊背發涼,長嘆一聲。
他托著下巴,在這個事件邊上補充了幾個字——「拿回手機」。
當巷子口的男人拿走夏儀的手機時,他想起來十年以後夏儀說過,在她所有的手機里,她最喜歡的是她高中的那個翻蓋手機。那個手機並不智能也不是很好用,但是對她來說非常珍貴。
十年後的夏儀真好,她已經能夠告訴別人她所珍視的東西是什麼了。
所以今天的他,才能夠幫她挽回。
幫現在這個總是沉默的夏儀拿回她所珍惜的東西。